文獻


洋畫家潘玉良女士將她的繪畫成績八十點借西藏路寧波同鄉會開了一個展覽會。我在事前早已接著玉良的通知,但因學校功課忙,直到今天下午,纔得到會場一飽我的眼福。我也不必套什麼「琳琅滿目,美不勝收」「如入山陰道上應接不暇」等等濫調,來形容我到玉良成績展覽會後的感想,總之回國後所見的繪畫展覽會除了林風眠先生的外,玉良的是最使我滿意的了。

她的繪畫,可分為木炭,粉筆,油繪三種。有幾幅是羅馬展覽會的出品,中國女畫家的作品,彀得上在那裡陳列,以玉良為第一人,真可以算得國際的光榮。連日報紙對於玉良的畫,已有不少的良好批評,像那一幅「老人,」幾乎成了讚美的箭鵠。那幅畫果然是玉良最得意的作品,我也和別人一樣最喜歡它,現在要批評玉良的畫,就先從這一幅批評起。

這幅畫原名酒僊,玉良恐怕中國一般社會不了解,所以改題為老人,其實不如原名之雅。我們知道希臘神話裡有一個半人半羊的怪物,頭束常春藤,有蹄有角,整天沈浸在酒裡,用中國話翻譯便是酒僊。西洋畫家常取之為題材,名畫家(Ludwig Knaus)也曾畫過一幅。酒僊踞坐在一株大樹上,捧著一大串葡萄在吃,膝上又放了一堆葡萄。一剎那的肉的陶醉,現世的享受,頹唐放縱的歡樂,都在他酣暢的筆致中充分表現,是一幅充滿異教思想的畫。玉良的這一幅雖然比不過(Knaus),而表現的方法,卻很不同,酒僊雖抱著酒甕,醉顏酡然,但頭顱微俯,神情嚴肅,又像沈思的一位哲學家。他在酊酩中有些清醒了□?他想的是什麼,生之謎,還是死之神秘?黃金色的夢幻中透露灰色的消息,濃郁的肉香裡表示靈的覺醒,作者意像的深刻真可讚嘆。

以藝術輪,這幅畫是玉良初到意大利的作品,雖然磅礴的魄力,從酒僊渾身突露的筋肉裡噴溢出來,但筆法到底是莊嚴穩重的一派。以後幾年的作品,便不同了,大刀闊斧的自由揮斥起來了,有幾張畫氣韻的流動,筆勢的豪放,雖然還沒有達於神化之境,但已經不僅以功夫見長了。如:

第二號「獵罷」畫一獵夫,負槍獨立,手持一淡色煙管,啣於口而吸之,悠然有遠意。我見了這幅畫,便聯想起許多異國之夢來:這蒼古的面目,這黯淡的背影,這蒙茸而臃腫的羊皮袴,使我想到法蘭西日耳曼北部,那裡有鬱鬱的□木,漠漠的天空,還有萬仞戴雪的高峯,終古喧騰的飛瀑,其中有剛健樸野的民族,與野羊蒼狐追逐於深山絕壑之中。我沒有到過那些地方,也沒有見過那樣的民族,然而我曾於文學作品中稔熟了他們的生活,我血管裡有野蠻人的血液吧,我愛這自由,愛這活潑自然野蠻人的生活。

第三號「病乳,」畫一婦人顰眉而坐,大有痛楚不勝之態。「疲乏」共有兩幅,一是粉筆畫,一是油繪,前者線條極有力,後者光線異常柔和,作者於□兩幅相同的題材中,教我們以不同的表現法。

第七十一號「女音樂家,」也是羅馬藝術展覽會出品。這幅畫,陳列於會場進門處,觀客一進門視線便被它吸引。這位女音樂家的父親是日本人,自己則為意大利籍,所以她的面貌頗有東方情趣,衣淺紫色滿印水仙花的長衣,赤腳,手搴錦幕,姿態婀娜而流麗,玉良作品中融匯東西方藝術意味的,要推這幅為巨擘,這也是題材取得好的緣故。還有幾幅小畫,如第十一號的「安眠,」畫一青年男子闔眼酣眠,神情極其恬適,也許他夢中見著安琪兒吧。玉良說,這幅本是大畫,因為她覺得全部精力集中於頭部,所以將它裁小了。「閒釣」和「海岸」是兩幅極小的畫,配以灰色呢框,色調更覺和諧可愛,可見畫的裝潢方法,是不可不講究的。回國後的作品,如「玉泉,」除幾筆朱魚外,全用翠藍和深綠兩色組成,光線極其奇幻,富有神祕的意味,可以算得一張印像派的畫。「劉莊曉秋」丹楓黃葉,蕭寥有詩意。「海寧待潮」和「早潮」兩幅也不壞。

玉良的畫優點極多我不及一一討論。我對於她成績的總批評,只有兩點,第一「氣魄雄渾」第二「用筆精確。」

女性□□的作品,大都屬於細膩,溫柔,幽麗,秀韻,魄力兩字是談不到的。雖然這是女性作品的特別美點,不必矯揉造作,勉強去學男子,但女性的作品,絲毫不露女性,也不能不說是難能而可貴的。玉良的畫,色調深沈,氣魄雄渾,表現力□強,大幅的畫,充滿了生命的跳動,熱烈情緒的奔放,萬不像是纖纖弱女子的手筆。

「元氣淋漓障猶濕,真宰上訴天應泣,」我看玉良的作品時,杜少陵這兩句詩,無□湧上我的腦海裡。

第二點用筆的精確,這正是我要趁批評玉良作品的機會提出一說的。西洋畫最講究精密與準確,所以最重基本的練習。學生入藝術學校,一天到晚,練習木炭畫。先畫石膏模型的人手足,漸而頭顱,漸而半身,漸而全身,以後換活人做的模特兒,畫的都是人體畫。最後升到油畫班,還是人體畫。朝於斯,夕於斯,今年明年只此一看,別無他味。你要嫌牠枯燥,或嫌牠單調,就請不要來學。你要□□□,要□□□,你自己課外自由行動,教授批評指導可以,□□□□□不相干。課外別的畫練習多了,教授還要罵,說太鶩外,分了人體練習的注意力。

這真是笨功夫呵,但是要求用筆的精確,不能不這樣。人體的曲線最難畫:肢體筋肉的配置,不能有半毫差錯,曲線描寫得圓熟,筋骨的配稱,練習的準確了,那些花鳥煙雲是不成問題的。中國人是世界聰明的民族,人家是一步一步在地上走,我們卻要向天空裡飛,對於藝術也取這樣的態度,東坡早就說過,『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 作詩即此詩,定非知詩人,』好,排斥形似論,打倒形似論,我們要自由發展我們的天才,於是畫美人,個個變成大頭鬼,畫男子,人人成為郭橐駝,雪裡有芭蕉,仙鶴大於屋,這怕不合事實吧?你懂,這是詩人的畫!

從前詩人的畫,我不懂,現在詩人的畫,更教我糊塗了。我在他們的畫裡找不出半句詩,但看見亂七橫八的條線,大紅大綠的顏色。

走開!畫家嗔喝了。這是未來派,你知道什麼?

十餘年前,我還是一個小孩,在舊書堆裡發現了幾本父親買來日俄戰爭的寫真帖,都是日本藝術院學生畫的。畫裡的故事,記不得許多,只記得炮火連天,人馬衝鋒,無不鬚眉活現,生氣勃勃。我那時雖然不懂什麼是畫,但因為它畫得逼真,便愛得什麼似的,我對於藝術的趣味,也可以說是這本畫帖引起來的呢。後來進了學校,很喜歡練習畫,只苦沒有良教師,又沒有相當的環境,所以終於成為一個藝術界的落伍者,這真是我生命的極大損失呵。別的閒話不多說了,還是來批評批評中國過去幾年的西洋畫界吧,每年春秋兩季,各學校開繪畫或各種藝術的展覽會,我有機會,總要去觀光,雖然所謂西洋畫不外乎由畫帖上勾勒下來的圖案畫,由美術明信片放大人像或風景,像日俄戰爭帖裡的作品,還沒有看見一張,但大家總算努力向西洋畫的道路上走,即說我們的西洋畫比日本落後十幾年,但肯不斷地前進,將來終有追上的一日。

想不到這幾年來中國的西洋畫,不但沒有進步,反而變成亂七八糟大紅大綠的一團了。一變再變,或者要變成黑漆一團,那纔叫做歸真返樸,未來派的未來,無論那一國也不及我們這種向後要求的精神的。

咳,未來派,你真誤盡蒼生!

玉良對於藝術,確用過一番苦功夫,也可以說是一番笨功夫。記得她在里昂國立藝術學校學畫時,課餘之後,另外租賃石膏人體模型來練習,整天坐在屋裡,對著模型瞇著眼,側著頭,用一隻筆橫量豎量,口中念念有詞,『頭等於胸的幾分之幾,手臂等於腿的幾分之幾。……』打一個草稿,或者要費去幾天光陰,必定要弄到沒有半絲半毫的差訛,方肯罷手。有一回,她寫生一支菊花,因為是在晨曦影裡畫的,每天只好等晨曦來時畫一點。一天不能畫完,分做幾天畫。恐怕菊花於畫成前枯萎了,半夜裡還起來用冷水噴他,定要取那一剎間的正確的光影。

她對於繪畫所下的艱苦卓絕的功夫,何止這一點,我也不及細細敘述了。這一點力求精密準確的精神,我以為十分值得介紹給現代中國青年畫家的。

其實未來派,表現派,象徵派,西洋都已成為一派,在藝術上也有相當的價值,不過要等到藝術功夫到家之後,然後再談這些。表面上的線條顏色,無論他怎樣雜亂,內中仍有深湛的意味,纔稱得起藝術,不問理由,一味亂塗亂抹,自稱為未來派等等,正恐要被真正的未來派笑掉了牙。

袁子才論詩,有一句話很有意味,他說作詩功夫純熟老到時,偶爾做一點頹放,怪僻,出於禪墨之外的詩,自然可愛,但初學詩的人卻萬萬不可這樣,否則終身沒有出息了。我以為這幾句可以做得我們青年文藝家的座右銘。

一九二八,一二,一。深夜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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